火蛇

喜歡不平等關係

今夜你被赦免了

時間接結局之後





天馬坐在副駕使座上,車子在紅燈前停下來時,他能在沉靜的車廂中聽到兩個人很輕微的呼吸聲。

他,和約翰。


天馬回到德國時沒有通知任何人。萊希瓦醫生,迪達,妮娜也不知道他要回來。他只是在慕尼黑參與一個學術研討會,四天後就要離開,然後趕往尼泊爾進行無國界醫生的救援工作。行程很緊迫,他沒有安排時間跟朋友見面。可是在慕尼黑機場走出來時,卻見到了這個意料之外的人——金髮,白瓷般的膚色和美麗的五官,這些特徵令他在人流之中極具識別性。


約翰邀請他上車。他大概是用自己的方法知道了天馬的行程。如果能選擇,天馬不會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跟約翰見面。他用餘光看着駕駛座上的約翰,午後的太陽透過車窗斜照他平靜的側臉,暖光流過他金色的睫毛,鼻樑和唇端。


紅燈持續嘀、嘀、嘀。約翰轉過臉來。


深邃的眉目直直撞向天馬的視線。天馬腦中的神經本能地繃緊,他強忍住躲開視線的念頭,他知道他應該把約翰當成一個普通人對待。


約翰臉上帶着一貫的柔和含蓄的笑意,而眼睛是冰冷的,「我猜你目前都不想見到我,天馬醫生。」


的確沒錯,如果可以,天馬十年內都不想見到這個曾令他噩夢不斷的人,也許他會打聽約翰的去向,但他絕不會跟他這樣面對面說話。


說來慚愧,其實除了對着昏睡在病床上的約翰說話那兩次,天馬平心静氣地面對約翰的時候就只有現在。追查了約翰三年,知曉了他經歷了什麼,了解他是如何成長,曾經想殺了他,但也救了他。天馬現在想知道他的心結怎樣解開,他如何融入社會,他有沒有在經過的地方留下痕迹。也許他的心仍然徘徊在最後的風景,那片萬物凋零的荒原,狂風刮走呼吸的時候,他身邊是否有人呼叫他的名字。


「你這次離開之後,有好長一段時間不會回來了吧,尼泊爾的內戰持續着。」約翰說,「我只是想見你一面。把你載到旅館之後我就會離開。」


天馬看着他。約翰臉上柔和平靜的笑容與葛利馬是相似的,親和、嫻熟、不真切,從511裡走出來的人都習慣帶着這樣的笑容。他笑的時候藍色眼睛卻長年冰封,陽光傾射進去,卻折射出裂冰般破碎的光。


天馬道:「約翰,你回來吧。」


嘀、嘀、嘀,紅燈轉成綠燈。約翰回過頭,踩下油門。


呼嘯而過的風聲和雜音把兩人的呼吸聲掩蓋過。回去哪裡,從哪裡回來,天馬沒有說出口,約翰也沒有回答。他知道約翰的心埋沒在陽光無法照射的地方,永遠的冬天,永遠的夜晚。在城市中行駛的車廂內,天馬閉上眼睛,腦海回想着那片荒原,無人之境,沒有盡頭,世界的伊始與最後之地。


連日的奔波和時差使他沉沉睡去。





當天馬再次睜開眼睛時,首先感覺到的是微晃的離心力。他以為自己仍在夢中。


抬頭望向車窗,外面是一片無边無際的墨藍色大海,與傍晚即將歸於黑暗的天空幾近融為一體。天馬突然意識到他所身處的車被海水包圍着,海浪一層一層地拍打着車窗,車還在海濱上慢慢前進,往大海那黑暗的中心駛去。


天馬驚疑地望向左側。約翰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,臉無表情地平視着前方起伏的海浪。


「約翰?」天馬叫道,「怎麼開到海裡去了?」


約翰很緩慢地眨了一下眼,視線逐漸找回焦點,某種思緒從中消散而去。


「我想了很久,天馬醫生,」約翰說,「我必須跟你告别,因為我的生命是你救回來的。」


冰冷的側臉如同精雕細琢的大理石雕像,約翰的眼梢和嘴角沒有了弧度,顯得非常冷漠。那種冷漠不是一種表情,而是他放任自己卸下了笑容,所有微表情都消失,整個人的温度立即降到冰點,眼睛裡仿佛一無所有,如同窗外漆黑的大海。


約翰說:「現在你有兩個選擇。你可以用你的手機向警察求救,讓他們拘捕我。或者你可以找找你座位旁邊的隙縫,那裡有一把手槍。」


約翰抬眼,天馬也跟着他的眼線望去,看到窗外浮動着的水平線不斷升高,海水已沒過整輛車的三分之二。天馬扣下車門的手把,水的阻力令車門無法打開。


「我在試圖謀殺你,天馬醫生,我想跟你一起死在大海裡。你可以向警察控訴我,或者開槍殺死我。」


天馬看着他:「為什麼?」


藍色的眼珠轉了過來,他的唇角揚了揚,眼神也隨之而變得柔和,但並不是笑的表情,「如果死亡之後所有靈魂都得到公平的價值,我真的很想把你也帶過去。」


「我不是問這個。」天馬說。他撐住椅背側身靠近約翰,把他扶着方向盤的手撥開,然後踩下刹車制和嘗試後退,但沒有用,車輛已經駛離了海濱的位置,被困在水的阻力中,隨着波浪搖晃和下沉。


天馬道:「為什麼想死?」


車廂的空氣開始混濁潮濕。他在極近的距離下跟約翰對視,看到那些金色的睫毛半垂在眼池之上,隨着呼吸微細地輕顫。約翰頭靠着椅背,下巴微昂,尖削的下腭與温白的頸項蜿蜒相接,他的膚色異於常人地白,在這個幾乎失去光源的車廂內白得晃人。


「我回不去了,天馬醫生。」


天馬在醫院裡見過被痛苦折磨的人,他們的眼神遲緩,沉默,沒有温度。他看着約翰的眼睛,只覺得心臟在下沉。


「我甚至無法成為一個人。」約翰道。


海水完全沒過了車頂,最後一絲光線被徹底隔離開,所有聲音都離他們而去。黑暗籠罩着他們,舉目所見都失去了焦點,車廂成為了海洋裡面的一個孤獨寂靜的密封空間。


天馬坐回座位上。他伸手到座椅旁的隙縫,果然摸到了一把手槍。他在一片靜默的黑暗中聽到自己的心跳聲。他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碰到這東西。只要一碰到槍,他就會回憶起那些折磨和罪咎的痛苦感受。


吸了一口氣,天馬對着前方車窗開了一槍。


「砰」一聲的巨響打破了這個靜寂的密室,子彈穿過窗户,迅速鑽進海水深處消失不見。裂紋瞬間從彈孔蔓延至整片擋風玻璃。玻璃很快被水壓推破,冰冷的海水灌了進來。


天馬脫下外套披到約翰和自己的頭和頸脖上,阻擋破碎的玻璃片。湧進來的海水不斷沖刷他們的身體,然後在腳下滙聚,過不了幾分鐘車廂便會灌滿海水,下沉到海底去。天馬拉着約翰的手從裂口離開車廂,伴隨着水花和泡沫破滅的聲音,兩人一同進入窒息的大海裡。


車輛下沉的位置並沒有很深,距離水面大約六七米,但非常黑,也許上面已經是夜晚,海裡一點光源都沒有,仿佛沒有邊界的深淵。天馬將手槍和外套都丢掉,讓它們沉下海底,再蹬掉鞋子,減輕自己的重量,令身體更易地浮升。


然後他感到手心握住的温度流走了,另一個人的重量突然消失。天馬向後望,這一望,卻令他心身俱顫。


約翰閉着眼睛,任由自己的身體墮入深海。


他說他今天只是來見天馬一面。他說他是來告别的。


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死的,是聽見天馬叫他「回來」的時候?他身體裡的怪物離開了,他從一個很長很長的夢裡蘇醒,而他不知如何重新成為一個人。這令他想死嗎?還是在更以前,在十歲的某個夜晚,他讓妹妹對着他的額頭開槍,他那時是否已經死了,天馬救回來的,只是他靈魂的碎片。


無數人被天馬所救,但他唯獨救不了約翰。他為約翰執起手術刀,或者以槍口對着他,都無法令約翰得到救贖。因為他的內心永不超生。他終其一生都走不出那片荒原。也許讓他從此沉睡,才能讓他得到安寧。


不過天馬很快清醒過來。他認為延續永遠是生命最好的結果,並一直如此堅信,他不能讓約翰就此沉沒在太陽無法傾照的深海裡。


天馬潛下去拉住約翰,將約翰身上沉重的大衣脫掉,然後把他圈進自己懷裡。兩人一起向上浮升,水的壓力和負荷逐一從身體上剝離,上方漸漸出現一團微弱清冷的光斑,那是照到海面上的月亮。


在接近水面的時候,天馬看了一眼約翰,發現他張開了眼,隔住兩人飄浮着糾纏的髮絲,那雙藍色的眼睛凝視着天馬。




天馬坐在海灘的一塊石頭上,從海裡潛上來消耗了很多體力,也許是年紀大了,他覺得有點脫力。他脫掉上身濕透的衣服,把海水擰出來。


「你回來吧。」天馬說,「你要成為一個人。那將會很痛苦,也許會生不如死,但我不會讓你就此死掉。這是你應該承受的。」


溫度隔着濕冷的衣物傳遞過來。約翰的額頭靠在天馬的頸窩。微涼的手放在天馬的肩膀上,續又上移到天馬的臉額。


約翰抬頭,金色的髮絲貼在他的額頭和臉側,水珠從他額前的濕髮滴落到天馬的臉上。他的眉和睫毛都掛着海水,眼皮和鼻尖透着水光,藍色的眼睛又濕又涼。


天馬感覺到他的唇很冰涼。但他的呼吸是温熱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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